冬木市百货大楼里传来工作人员清场的广播声。七楼家具卖场的导购员送别面前的顾客之后左右环顾了一圈,发现还有一位黑发男子站在床上用品贩卖区附近,似乎不打算走的样子。
「那个,这位客人……我们马上就要关门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听到导购小姐的声音,还在留驻的男子回过头来。意外地相当英俊啊——女子对着男人的面孔心神一荡。
下一刻,男人身后忽然冒出来一个个头不大的少年,把她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灰绿色瞳仁深深盯上女子的双眼。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大家都离开了。你也快点下班走吧。」
「啊……哎。是、是的,是这样呢……」
导购小姐陷入失神状态,喃喃地自言自语,随即丝毫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地点了点头,茫然地回身径自走开,熄灯,关门,落锁,把男人和少年剩在了空无一人的家具卖场里面。
待到保安过来巡视的时候,Caster用同样的办法将他们打发掉,随即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扁了扁嘴。
「真没想到你要选这样的地方休息。」
「毕竟到晚上新都一带就不安全了,而且我现在也没有住宿费。」
「——后面那才是实话吧?」
迪卢木多笑了笑,走到散发着皮革气味的家具区,随意地挑了一条长沙发坐下来。Caster跟过来坐到他的身旁,精神倏然放松下来外加这沙发的座垫似乎比想象中要柔软得多,他的身体被陷得一歪,差点直接倚靠在男人的肩膀上。迪卢木多随意地伸出手将小从者拉近,抬手撩起他自耳边散下的头发凑近打量——脸颊上被石片划伤的细小伤痕还未愈合,更别说身上被水银触手割破的部分。他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温暖的吐息吹过耳畔,Caster肩膀一抖,在他的臂弯里尴尬地僵硬着。
「别抱怨了,这点小伤我会尽快治好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反正要是没有那个男人出手救我们,肯定会被Rider干掉吧。我知道我不如他厉害……」
「但是你识破了他的真名。肯尼斯·艾尔梅洛伊生前将水银作为月灵髓液的构造基础,而它最大的弱点便是一旦失去魔力加持就会打回原形。如果没有了解这一点,恐怕只会面对他的宝具被动挨打。何况他直到现在,还弄不清你是何方神圣呢。」
「就算他不知道我的真名,我也打不过他啊。」
「那就更没必要急于击败他。现在不说这个,好好休息,我会尽量把魔力供给你。」
Caster感到迪卢木多的手指从鬓边的头发中抬起,转而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少年从者将视线放低,头发垂得更多几乎挡住了眼睛和有点发热的脸。这奇怪的氛围让他感到不太适应,连带着从迪卢木多的胳膊和指尖上传来的温度都变得更为鲜明。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Caster突然想起一个隐约在意过的问题。
「……迪卢木多。在和Berserker战斗的时候,你说你是代表菲奥纳家族参战的。」
「嗯,没错。」
「可你……并不姓菲奥纳。难道你不是那个家族的后代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菲奥纳家族的后代?」
「诶!?」
Caster愣住了,那句反问里的真意让他一时有点迷糊。迪卢木多不是菲奥纳家族亲生的后代,听起来也不像是养子,那么为何会代表这个家族参战,他追寻圣杯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迪卢木多改变了姿势斜躺下来,沙发咯吱一响,Caster防备不及差点整个人跟着滑到他怀里。他有点狼狈地爬起来坐到另一头去,抱着膝盖看着面庞笼蔽在黑暗里分不清楚是什么表情的男人,惴惴地不知道该继续问下去还是就此打住。
在阴影里迪卢木多斜了一眼Caster,额前的头发随着这个动作轻轻一晃。
「菲奥纳家族本是爱尔兰古老的名门魔术家系。但是由于家族内部权力斗争激烈,子孙开始渐渐不服父辈管束拒绝继承家业离开爱尔兰,它因此曾经有过一段衰落萧条的时期。后来这一家系的魔术刻印被传给了麦克库尔家族的菲恩,由他继承菲奥纳家族学派和魔术研究并培养出了不少出色子弟,终于将这一家族重振并发扬至今。」
「……那么菲恩的身份就变成了菲奥纳家族的正式成员啊。」
「正是如此。虽然大家仍记得他本名是芬恩·麦克库尔,然而实际上,他对外已被作为菲奥纳家族的当主看待。」
Caster双眼一亮。仿佛把这段话和脑海中谁的经历对应了一下,他马上理解了迪卢木多的意思。少年从者拽拽男人的衣角,在迪卢木多望过来的时候向他眨眨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呢。你和菲奥纳家族又是什么关系?」
「我是菲恩一手培养出来的魔术师。菲奥纳家族作为以『智慧』为特性的学术派魔术名门,像我这样以战斗为主的魔术师弟子是不可或缺的辅助者。对我来说,菲恩既是恩师又是良友。虽然有着年龄上的差距,他却从不过分用威严向我施压。无论是我还是身边其他向他求学的魔术师,乃至他的儿子与孙子,都发自内心地崇敬他。」
Caster诶了一声,听得全神贯注。迪卢木多的口气里透着一点不易觉察的怀念意味,这个在Caster眼里属于『未来』的魔术家族,因着那怀念的口吻而令他萌生了一种不清楚由来却异常强烈的好奇心。
「虽然在魔道修行过程之中师生决裂的事例不知凡几,但我一直坚信我会师从菲恩持续一生。他的子孙与我还有着师兄弟的情分,不管任何时候我都不想背叛他;他也本来是同样相信着的。」
男人的话语变得有些沉甸甸,好似在试图提起手臂不能长久承受的重物。Caster坐直了起来,意识到从这里开始才终于进入正题。作为生命仅限于圣杯战争期间的Servant,他之前并没有特意想要追问关于自己Master的任何事情,但当迪卢木多像拉家常一样对他吐露这些话的瞬间,Caster忽然发觉,他其实打从心底希冀能知道更多。
迪卢木多注意到Caster认真聆听的姿态,干脆也坐了起来,探出手再次揉揉少年的小脑袋。垂顺的发丝软软滑滑从指间流落,手感好得不可思议。他忍不住用食指卷起一绺,绕着玩起来。韦伯撅着嘴看着迪卢木多,小声嘟囔着别闹了既然要说就赶快讲完。
「一切都始于菲恩的再婚。——我的这位老师在传承魔术刻印之后不久就失去了妻子,待到花甲之年却看上了康马克家族的独生女·格拉尼亚。虽然出身自普通人的家系,那位千金却有着非同寻常的美貌与智慧,我想这也是菲恩对她倾心的原因之一。而后老师以菲奥纳家族之名向对方发出了联姻请求,但是对方却弄错了。她以为向她求婚的人是菲恩的孙子奥斯卡,于是轻率地答应了下来。」
「这都可以吗?!」
「谁说不可以呢。发现错误的时候木已成舟,她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被接到菲奥纳家族的那几天她整日愁云惨淡,可谁也没想到在新婚的前一天晚上她竟然直接跑到中庭截住了我,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她乞求我带她逃离婚礼,否则她宁可嫁给死神就此了断。」
「……」
「我费尽口舌劝了很久也说不动她,奥斯卡他们也私下鼓励我放她离开。……以他们的立场不能公开阻止父亲和祖父,可格拉尼亚一旦与菲恩结合说不定就会导致菲奥纳家族再诞生一条旁支,这对一脉相承的魔术师家系而言,是埋伏隐患的将来。他们比我还害怕。」
「嗯……我知道。」
「最后我带着她连夜逃出了菲奥纳的辖地,在几位前辈的帮助下一路护送她至伦敦。这段旅途持续了十六天,当我告别格拉尼亚再度返回爱尔兰的时候——菲恩宣布婚事取消,同时与我决裂。他想了好些不存在的事情,却拒绝相信我的解释。」
「…………」
迪卢木多苦笑起来。Caster接不上合适的回答,沉默着把视线别开。
「那之后我便独自一人进行魔术修行。在这一次圣杯战争前夕,我收到了来自菲奥纳家族的信笺,确切地说它来自菲恩本人。信上知会我,如果愿意签订契约代表菲奥纳家族在圣杯战争中夺取胜利,过去的全部就都可以既往不咎。这是菲恩给我的仅此一次的机会。」
「你就这样答应了!?」
「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是……!」
Caster猛然把后半段话哽了回去。他看着迪卢木多在昏暗之中仍泛着微亮的金眸,费劲地吞咽了一下。连他都明白的事情迪卢木多不可能不懂。……踏上这不杀死别人就必然被杀的比什么都要残酷无情的修罗地,并不单是一场博取宽恕的试炼那么简单。
即便迪卢木多死了,菲奥纳家族也什么都不会损失。
如果他活着拿到圣杯,那么就再次迎回这位前·家族当主的弟子,然后将圣杯理所应当地据为己有。
这不公平。
为消解那些记恨和被莫须有的揣测引发的嫉妒,就得把命放在天平另一头来抵押吗。
可韦伯说不出这些话。他最终只是不由自主地嘶哑着嗓子轻声问他:
「他们就不担心你用圣杯实现其他的愿望?」
「菲恩了解我,他知道我绝不会那么做。——迪卢木多·奥迪那,有赌上余生也要证明的事情,我定将贯彻它直到最后。」
迪卢木多闭了闭眼,神态变得严肃,几近庄重。
「所以Caster,我和你一样无所谓圣杯到底能做到些什么。因为在圣杯战争获得胜利的时候,我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