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更朔天,还是这么RP的一章实在是各种不应景……请原谅我吧看在写了一整章的份上(土下座)而且这一章加了几个原创人物,与荒庭里的不少情节也有所联系,如果没有印象可以回去看荒庭的冻姬番外和内乱篇(第33回~第38回)。荒庭全章节请戳这里: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545736
朔天设定:http://hi.baidu.com/saintskyforever/blog/item/5ead3fd68a16222607088bff.html
朔天人物:http://hi.baidu.com/saintskyforever/blog/item/a49371eac9b5f9dad539c9c9.html
剑本凡铁,因炼化而通灵。
炼,化,皆是学问。前者仰仗于铸剑师,后者取决于剑主。
矿石冶炼成铁,铁再被敲打煅烧,冷却成形,最后开锋。每一步骤里的微末偏差,对铸剑师而言都有若天壤之别。一步走错,便只得废铁一块。
成剑入手,切砍削刺尽随剑主,剑主使剑路数也将潜移默化影响剑意。久而久之,人剑合一,翩翩君子之剑,换给粗野莽汉总是不可能顺手起来。
若二者都为旷世奇才,善锻善造善使善用,那末剑亦能随其升华蜕变。一把好剑,往往拜造化所赐,先在大师手下有了金玉之质,又在源远流长的岁月里碰上众多剑客翘楚为其效力,最后于浴血洗练中锋芒毕露,一剑之上万剑之下——就此便成为传说,名垂千古,令江湖中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却又求之不得。
尽管如此,无论是铸剑师还是江湖客,都心知肚明,每一把这样的剑,都定然杀过数不尽的人。
剑,因能杀人,才被铸造。
“磅当!”
金属砸地的脆音骤然响起,回音落地之后,本就不大的房间又一次恢复了宁静。屋外山风从门口灌入,炉子里的火焰张牙舞爪,碳块烧得红亮。
“这是,今年的第几次了,嗯?”
立在门口的青年瞥了一眼地上不成形的剑状铁片,又将视线移向蹲在地上默默无语的眼中满是心痛的少年,“教你离火诀不是用来干这种事情的,要我说多少遍才听?被长老发现的话,会有如何下场你该早能预料到。为了块破铜烂铁,连命都不要了吗?”
听着他连珠炮般的叱责,少年握紧拳头,蓦地抬首迎向青年决绝的目光,用近似哀求的语气轻声道:“明渊……你就不能网开一面吗?我……我只留一把就好,求求你,让我把它留下吧……”
“……求我也没有用。”青年侧过头去,“待会儿长老就要来巡查了,我可不想再受你连累一并挨家法处置。不过,你要是舍不得动手,我倒可以代劳。”
“不、不用!”见求情无望,少年自暴自弃地用力一挥袖子,念出一长串咒语,脚前的铁片仿佛被无形的手托了起来,笔直地飞向他旁边的炉子摔了进去——然后便被血色火焰席卷吞噬,渐渐熔化消失。
“这便对了。”墨明渊点点头,走到少年身边抬手摸头,“好好练习术法,长老年岁已高,日后若有万一,墨家大梁还须我们来挑。”
“许你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话,就不准我做丁点儿逾矩之事。”少年翻个白眼,毫不领情地躲开了他的手,人已经飘到三步开外,“而且凭我的修为功底,根本不可能有你十之二三,你就不要在这里惺惺作态将我当小孩儿哄了。”
“你根基不牢是因为疏于修炼,每日心思尽在不务正业上。”墨明渊眸中幽光一漾,下一瞬如风般绕到少年的身后,一把将他的衣领子扯住就向外拖,“清修清修,心不净性不定要如何清静?今日非要给你正正骨头,省得墨家再多出一个冻子那样离经叛道之徒!”
“嗷——明渊饶命啊啊啊快放手好痛啊啊啊~~”
少年的哀嚎自后院颤颤巍巍传出,其余墨家弟子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该干啥还在干啥。然而院子深处一间屋子的窗却吱呀地推开了一条缝,有着冰蓝发色的与那少年岁数相仿的一个孩子站在窗缝前,透过缝隙向声音传来的地方深深浅浅地看了几眼,随后将窗再度关上。
“湘儿……”攥紧蓝黑长袍的一角,十岁的冻子声音虽是稚嫩,却依然透出几许与年龄不合的沉重的落寞遗憾,“我若能具备着你十之二三的戾气,便已足够逆天而行了吧。”
韬岭墨家世代问道修身研习术法,从不沾染江湖琐事,更不轻易放江湖闲客进入家族范围。家规里严禁族人私下与凡世之人来往,更不得私学外家武学或巫术,违者废其根骨逐出墨家,永不得再度重返。
即便如此,每个家族里都会出几匹让固守成规的长辈头痛不已的特立独行的不驯之马,墨家也不例外。才貌双全却命里大凶的冻子自是让长老们既爱又怕,聚集到冻子身上的视线多了,和他同龄的那少年虽然也从别种意义上不服管束,却因本身不甚了了的关系,便倍受冷落。除了本家长子墨明渊偶尔会教训他之外,几乎没人会在乎他。
“墨湘?啊,那种成不了大器的小子,随他去吧。”长老提及他的时候从来都是毫不在意地挥手摇头,“若是违反家规,就直接断了根骨丢到山下去。”
墨湘从小到大,都被大多数孩子用充满厌恶的眼神看着,仿佛他天生有着熏人的恶臭一般。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和冻子一样是不一样的,却又是和冻子不一样的不一样。
他的犯规,在于私自修习外界法门。然而不是武学,不是医术,也不是符咒,却是铸剑之技。某次他跟在墨明渊身后赶走了一批江湖客,然后在焚烧他们遗落的行李时,注意到了一本关于铸剑锻造的秘籍。冥冥之中,铸剑相关之事竟极是投他所好,因而他只是不经意地翻了一下就立刻被死死吸住,再也不舍得丢进火里烧掉。好不容易躲躲藏藏地把秘籍拿回家里偷念,三天后又被长老抓了个现行。如果没有墨明渊死命求情最后二人一起在钉板上罚跪九天了事,大概他此时早就已经被废掉根骨逐出墨家,被韬岭上的妖兽捉去吃得渣也不剩了。
虽然铸剑的秘籍被搜出化灰,那些方法与技艺已像烙在墨湘的脑海里一样再不会失去。他没事干的时候便窝在家里自己鼓捣,一把剑刚刚打造成形,热气尚未散尽就慌慌张张再丢回炉子里化掉,好像偷钱得手却又怕被抓包所以一出门就扔掉的虚心小贼。
有时被墨明渊碰上,不仅会被逼着将半成品销毁,更要受他私刑处置——清心诀这种东西实际上并不如它的名字听起来那么淡雅,而是对外用的至毒幻术的一种,入耳便如万蚁噬脑,好比孙猴子听了紧箍咒,恨不得一头撞死以求清静。偏偏明渊乐此不疲,每每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然后扬长而去。
我到底和你有什么仇,为什么你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放过我呢。瘫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墨湘看着对方的背影,在心里诅咒了一万遍又一万遍。
好在上面也已提过,墨湘在家族里并不受其他人关注,平时被墨明渊欺负的时候就算喊得像杀猪也不会有人为之动一根眉毛。——唯一有所反应的好像就是冻子了,虽然那时墨湘并不知情。
就这样,墨湘提心吊胆惶惶不安地长到了16岁。冻子和外界之人私通的流言开始在族里沸沸扬扬起来,他坐在炉子边上,看着火舌距离自己的衣角不出一指的距离,默默地想,冻子那么强大,因而即便越轨也不会被长老责难或逐出家族,因为冻子是家族的骄傲——若自己也有冻子那样的能力,那么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学习自己心向往之的铸剑之艺了吧?这么想着,墨湘将额头抵上膝盖,开始在心里暗暗嘲笑自己,要什么时候,才能强过明渊呢。
人的强大……是为了能够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吧。所以冻子追着那个人,离开了墨家跑进了柳雪庭,从此与他们再未相见过。
为了冻子,长老们亲自打破了家规,下山去与柳雪庭交涉。闻听长老不在,墨湘乐开了花,立刻颠颠地跑出结界范围,向韬岭寒潭冲去——那寒潭边上,有着一块他觊觎已久的好矿。
“这一次哪怕是明渊也拦不了我……一定要,一定要打出一柄剑来!”少年暗暗咬牙对自己说。
傍晚时分,墨湘哎哟喂啊地搬回了那块矿石,将它放在屋子中心,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居然浮现出一片殷红的印迹,好像那石头上涂满鲜血一般——实际上,石头上一滴血也没有。墨湘喜出望外,益发确定了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真品—--
在那本铸剑秘籍里有提过这石头的名字•『骸石』,它其实并非天然石头,而是大量死人骨殖堆积万年乃至更久岁月,并在成年累月的灵气浸润之下化成的矿石状东西。外表明明是乌金色泽,反射出的日光却是惨白如雪,太阳下远望过去仿佛看到巨大骷髅头骨一般。而且活人触摸之后,碰过它的皮肤上会突然泛出一片腥红色,犹如抹了一把鲜血。
秘籍上说,此石万年难求,以它为材锻造出的剑,能将杀气吸附其上为剑主所用,若再用七七四十九个人的鲜血喂过,既可赋予它凶性,成为本身便具有『杀意』的剑。百剑之中,属这石头锤炼出的剑杀人最狠也最顺,持剑者本身都极易受感染导致魔障攻心。
以前墨家曾一起在寒潭边上练习过火暖咒,打从那时候起他就惦记上了这石头。通常情况下这种东西都会深深埋在地底不见天日,为何会出现在寒潭边上还不得而知。
墨湘不管那个,他只想快点把面前的矿石变成一把心仪的剑。在脑海里把锻造的过程一个字一个字地挖出来后,他挽起袖子开始动手。
剑,主杀戮。而且其杀戮对象主要是人。少见有人拿剑砍树割草或杀猪宰羊,除非情非得已。
剑是杀人的用器。不能杀人杀得干脆利落的剑,不是好剑。铸剑师的目的,是要造出好剑。那么自己——当然也一样,要造最能杀人的剑。
那时候墨湘很年轻,也并未经历江湖诸事,他并不明白,明明应该与世无争的自己为何会迷恋铸剑,为何会有那样阴暗诡异的想法。
此时注视着炉中的熊熊烈火,他只是觉得,自己心里仿佛与生俱来的某种冲动,也已经开始越烧越旺,无人可阻。
长老与柳雪庭主斗法遭重创,大败而归,且还没带回冻子。墨家为此元气大伤,一连数日沉寂如死。墨明渊和其他本家弟子忙着在长老闭关修养期间维持墨家秩序,再没顾上管墨湘的事情,他抓紧这大好时机埋首于屋里日夜不停地铸剑。
越是往后,墨家的事情就越是混乱,长老们受此大挫可谓动了真气,竟不惜把几条老命豁出去也要扳倒柳雪庭。他们如何说动了冻子如何策划了柳雪庭内乱又如何不得善终之类的消息墨湘统统充耳不闻,在他的眼里,那把在离火之下一点点成形的剑才是他唯一醉心之事。
“要开始……想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儿才好了……”握着锤头一下一下地捶打着手中的作品,墨湘的眼里带着时而温柔时而狂热的倏忽不定的光芒,“它要成为,最厉害最厉害的剑——”
厉害到,即便我没有冻子那样惊才绝艳的能力和资质,即使我不去修习被你们日日逼迫着修习的法术,我也可以凭这一柄剑,就让你们匍匐在我的脚下。
火星四射,劈劈啪啪叮叮咣咣,生冷的声音此起彼伏。韬岭墨家的年轻的铸剑师,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
长老被杀,他笑。冻子命殒,他笑。明渊上位,他笑。至此他真正感到了自由,墨明渊不会管他了,残暴苛刻的长老们不在了,叛逆得耀眼的冻子也消失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墨湘伸了个懒腰,一边盘算着这是第几个月的第几十几天,一边将离火熄灭。
窗外早已没有冻子用术法催开的花朵飘过的点点落红。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碎叶,望去一片萧条苍凉,令人心生肃杀悲凄之感。然而,墨湘此时却没有一星半点的伤怀情绪,他将手拢在袖内,带着由衷喜悦的笑容,慢慢走出屋子,抬眼望着韬岭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
“这里……再也关不住我了。”
摇头晃脑地沉醉了很久,他走进屋收拾包袱准备离开韬岭。剑即将铸成,到时候他便可以带着那把剑到江湖之中,交给一个自己信得过的剑客,然后名扬四海,让更多的剑客来找自己铸剑,自己便能享受到真正的自己所想要的生活。
反正墨家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与否,他是个可有可无,或者没有更好的人。尤其现在这个动荡的时候,如果那把剑被发现的话,自己也定然逃不过被废掉根骨逐出家族的命运。辛辛苦苦打出的第一把剑,绝对在那之前,就会被明渊逼着,由自己亲手再次送回熔炉。
如果被发现的话——绝对,一定是,这个结局……墨明渊现在担任墨家当主,不可能对自己心慈手软。都是因为墨家那该死的家规。如果没有那家规的话……
如果,没有墨家的话,就不用这么担惊受怕了吧?
林林总总在脑海里来回碾压,让墨湘感到脖颈上犹如环了千斤枷锁。他回头看向屋里的铁砧,一柄尚未开锋的剑安静地横在上面睡着,剑身冰冷深沉,透体漆黑,如夜色,如墨色。墨家的墨。
这是……自己的心血,也是在铸造它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与他一起拥有了新生。
为什么,我只有带你逃走一途?你为何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在这家里存在?
“……喂,我说,你……就叫『凶墨』……不不。叫『凶殁』吧。”
墨湘突然转过身,眼睛里充斥着亮晶晶的笑意,几步走到那柄剑前蹲了下来。像是在教它说话一样地,他细声细气地念着那个名字。
“凶殁,好不好啊,凶殁?你一定喜欢的,这个名字。”
“因为啊……”
你是要在殁家,开锋的剑呢。
“那把不祥之剑初次现世,应是柳朝三十年。”指着百剑谱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太筝『明』部主事司绶向身边的同事缓缓道来,“这柄剑的锻造方法已经失传,无人知晓它到底是何来头,有何渊源。然而,在柳朝三十年,韬岭墨家突生内乱,全家族上下五十一人尽数被杀,行凶者是家族内不甚起眼的一人,他所持之剑,即是这柄不祥之剑。”
“杀自己全家的丧心病狂之徒所用的剑?”疏影吃了一惊,扇子后面的眼睛扑闪扑闪,“不过,人自己兽性大发,归罪于剑又算怎么回事……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那人杀全家并非自己本心所向?”
“疏影君,这是韬岭墨家。”司绶微微一笑,有点无奈地提示着她,“你忘记了,韬岭墨家自有其诡谲之处么?”
“啊我想起来了!”疏影像是被点醒一般,合起扇子拍在手掌上,“我真迷糊,司绶你明明给我讲过来着。……这看似仙人神祗群居的墨家,其实骨子里全是野兽!”
“疏影君这句总结倒是直接精辟得很。”司绶将目光从书上移开,半带遗憾半带凝重地托着腮,“没错,正如你所言。上天公平,这一家族的血脉有着与生俱来的强大术法资质与根基,却没有一丝一毫安于修仙问道的纯正之心。从柳雪庭主留下的手记来看,他们充满戾气、杀性腾腾、嗜血好战,其心底潜藏的邪念和恶意远超常人,不可轻视。一旦令其震怒,不管对方是谁,必誓让其死无全尸。”
“换句话说,只要他们不高兴了,随时都会直接杀人,连给人讲道理的机会都没有。”安白在边上晃晃脑袋,颇厌恶地撇撇嘴。
“流氓会功夫,挡也挡不住……”疏影脱力地扶额,“在他们家灭亡之后才出生真是太好了。若是真要硬碰硬,我可没有自信斗得过一伙穷凶极恶还会邪门法术的家伙……”
“柳朝前九十六年,他们还没有上韬岭的时候,是一小群横霸江湖的可怕流寇。”司绶将手指移到太阳穴上托着脑袋,像是要拉出记忆里的所有细节,“当时简直就是民间毒瘤,百姓被他们压迫得叫苦连天痛不欲生,尤为令人胆寒的是,他们并非谋图财物或美色,只是纯粹为了满足屠戮之心而大开杀戒。这事惊动了朝廷,最后出动了御林军终于将其压制,仅剩的几个人用障眼法诈死骗过了他们,逃进了韬岭深山之中。那之后约莫百年之久,他们都一直不敢下山,并且在修习术法的同时给自己冠以新姓氏『墨』,这便是韬岭墨家的起始。”
“这许多年来,竟无一人怀疑韬岭墨家就是当年肆杀残害百姓的那股恶党?”疏影皱眉,感到不解,“修习术法之类的事情,在柳朝前几十年应还是很稀罕的吧?”
“自从第一次玄圣之神用天界之花封印灵人的事情过后,什么怪力乱神都不稀罕了。”司绶摇摇头,“何况,他们并不再下山生事,而墨家之名也是十几年之后才崭露头角的。用严苛的家规避免自家人接触到外界,一方面是担心被识破引发恐慌进而惹祸上身,另一方面,被打怕了的长老们,想必也有考虑过试着借此拘禁血液里的那种野性吧……”
“清心寡欲,修身养性。”疏影叹了口气,“他们能早点皈依了佛门就好了……”
“可惜苦苦压抑了将近百年,还是未能压抑得住。”司绶惋惜地跟着叹气,“柳雪庭诱拐冻姬入庭之事,又一次激发了墨家长老们血脉里积存的杀机。如果天圣庭主未能算准在江南朱家会遭他们幻术暗算,想必血流成河的就不是朱家了。……不过,无论哪一方血流成河,他们都是乐见其成的。”
“一开始并不自己动手,而是借刀杀人?”疏影一愣,“借江南四家与柳雪庭相争,以坐山观虎斗?”
“嗯。待到一死一损,再坐收渔利。”司绶点头,“其实在这两方势力开杀的时候他们就不在乎哪边会赢了。他们只想看到杀戮与鲜血。比起图利而行的江南朱家,不觉得他们这种无理由的血腥享乐更让人生气么?”
疏影沉默了片刻,又问:“那么,妖门门主冻姬会发动柳雪庭内乱的原因,也有骨子里的残杀之性作祟么?”
“或许也有,我不确定。”司绶难得有些疑虑地低了头,“柳雪庭内乱的相关事情,在柳雪庭主遗留的手记上记载甚少。目前的合理解释是,柳雪庭主负冻姬在先,冻姬才与同族长老里应外合发动叛乱——然而,我总觉得其中应该还有玄机,毕竟冻姬是墨家颇有变数的一位成员,入妖门之后,并没随性杀伤任何人,除了那场叛乱之外,一直在谨遵柳雪庭主命令行事。”
“那么……”疏影想了一想,试探着道,“冻姬是受家族要挟,不得已而为之?”
“不……”司绶摇头,“我大胆揣测,冻姬此次叛乱,真意是为杀墨家诸位长老,而并非柳雪庭主。虽然冻姬的一系列举动有令柳雪庭损伤惨重,但冻姬本人或许无意灭亡柳雪庭。正相反,冻姬也许因为信着柳雪庭主最终能杀掉墨家长老,才同意发动了这场叛乱。”
“诶……”疏影挠挠发尾,“这倒有趣,冻姬竟不想自家族的人活下去?”
“或许也只是恨他们流传下来的血脉。在这手记上,有着这样的记载。”司绶递过手边一卷已经发黄变脆的书,“『族中长老预言:柳雪庭,即流血庭也。存一日,江湖流血一日』。”
疏影点了点头:“一个只要接触了,就必然会卷入流血纷争的江湖组织。对本性嗜杀,见血红眼的他们而言,该有多大吸引力?果然都是野兽。”
“不光如此,”司绶的手指下滑了几行,指向几个斑驳模糊的句子,“这里说过,冻姬当初并不把此作为叛乱的理由。而且,甚至很多次,在试着反抗自身所谓的『命运』——命运一词着实耐人寻味,或许,冻姬是在数次压抑着自身的无理滥杀之念,甚至对曾经犯下罪恶行径的自家长老感到厌恶,这一心境直到叛乱之前因某件事情,骤然弦断而逆反了吧。”
“如果是这样,就能明白为何冻姬在柳雪庭做妖门门主期间没乱杀人了。”疏影用扇子支住下巴,“而且,在记载最后,冻姬被柳雪庭主留了全尸,风光大葬,而那几位墨家长老则直接将骨头烧化丢进江里去了,待遇真是不同。”
“冻姬的事情所遗留的未解之谜,恐怕也只有柳雪庭主才知道。”司绶将书卷放到一边,拿过百剑谱,“关于这把剑,由于来自韬岭墨家,初步推测是由其内部成员锻造而成。韬岭墨家那时甚为封闭,长老死后更貌似一蹶不振,的确是制造叛乱的绝佳时机。”
“和冻姬一样,杀光韬岭墨家的诸人的那人,其实真心动了杀机的是自家的成员?”疏影了然地挑挑眉毛,“只是与冻姬不一样的是——冻姬因为反感自己的杀戮本性,所以才对同出一脉甚至已经做过残暴之事的长老产生了杀意,而这一位——大概,只是想杀人,所以拿最近的开刀吧?”
“这种猜测不无道理。”司绶浅浅一勾嘴角,然后点头,“我们并非活在当时,太多事皆是耳听为虚,还妄加揣测。——所以疏影君,阿白,太筝之音,亦不可尽信不是吗。”
疏影和安白一起笑了起来。
突袭发动的时候,先被一剑抹倒的是家族里最年轻的那些孩子们。剩下的墨家之人尚在愣怔之时,便看到了墨湘手持滴血的凶殁,不给一点反应时间地兜脸刺来。
随着饮血逐渐增多,凶殁的躁动也越来越大,剑身周遭开始有旋风一般的杀气浮浮沉沉,一切术法对其皆没有任何作用,触者被撕得皮开肉绽,惨叫震天。
铸剑师在漫天的血与火里发了疯地挥剑劈砍,自己已然被术法打得残破不堪,眼睛里却有着神鬼都为之惧怕的光芒。他将操尸术用在了自己的身上,连每一块肉每一滴血都纯为杀戮存在,视人命——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为草芥为蝼蛄,恣情践踏并享受这犹如回到蛮荒时代的血腥的快乐。
……那到底是野兽,还是恶鬼呢。
墨明渊不知道。他到死都不知道,这个总觉得好像还很小,好像只会偶尔和自己犟嘴,被自己欺负时可怜兮兮地打滚求饶的少年,他的兄弟,——为什么仿佛一夜之间,就好像自炼狱里走出一般,变成无法辨识的梦魇。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凶殁骤然发出一声长鸣——恍如一滴水落入沸腾油锅,唰啦一声,一个透明的灵体浮现在剑身上。那剑灵睁开了眼睛。映入眼中的血与火将他的瞳孔染成刺目的赤红,灼灼逼人。深黑的发与衣与爪,就像湮没一切的浓墨色。他咀嚼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然后蓦地融入剑身,风刃般锋锐的剑气呼啸而起,席卷一切。
凶殁。屠戮之剑。不祥之剑。怎样的称呼都好,唯一可以明了的是,在它诞生的那一刻,就将韬岭墨家与生俱来的那缕杀气传递了下去。以死骨化石锻造,铸剑师亦是杀意缠心之人,从锤炼到开锋,丝丝缕缕的杀气都在不经意之间注入了剑身—--
你生来就是为了杀戮。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剑灵的脑海里叮嘱,一如当初告知他的名字那般郑重。杀气是它的食,它的骨,它的魂魄。
只要你觉得愤怒,或者,只要你想杀。你就可以……把一切都杀了。
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原因。杀便是一切——杀了一切。
最后一个被杀的人是墨明渊。他背对着寒潭,脊椎都要被冻成一截一截的。面前则是冲天火光扑上脸的热浪,灼烫得让他怀疑脸皮已经被烧焦。墨湘提着剑,摇摇晃晃地走向他,剑尖仿佛有生命一般时不时微微抬头,若有似无地指着自己的方向。
“你这畜生……你这……杂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牙缝里磨碎了丢出来,眼神刻毒怨恨,“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你又……把我们,拖回去……”
墨湘只是笑。笑得吱吱嘎嘎的。他的脸在热气里扭曲得无从辨认,血走一路流一路,他几乎是拖着自己的双腿,到了墨明渊的面前。
“别怕……哈哈哈哈……别怕……”墨湘的眼睛里直直地流着血水,“我……不念清心诀……我也……不废你的根骨……我只是会把你,切成大块儿的肉,然后拿去喂狐狸!明渊……你知道吗,咱们韬岭,狐狸很多啊……!”
一边不知所谓地疯言疯语着,一边举起凶殁刺向了墨明渊的心口。然后,几乎是同时,一道火光从墨明渊站立的地方冲天而起——还没等剑尖碰到他,他便化作焦尸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柳朝三十年,韬岭墨家,因内乱而全灭。
凶手意犹未尽,转而屠杀山脚村落百姓以泻邪火。
“哈……哈哈哈哈……都杀了都杀了都杀了…………”
杀气如潮如涌,洪水般凶猛难挡。墨湘带着凶殁下山兜了一圈之后,各大门派同时收到飞鸽传书,道韬岭脚下,十数个小村落惨遭血洗。诛苍南岚朔门修罗门九漓坛的弟子蜂拥赶到时,所看到的只有方圆百里的焦土与废墟,以及烧得再不可辨的数千尸体。
——“此惨状几近千年前灵人祸乱之景,直叫人为之发指,不寒而栗。”
后来在太筝的记事簿上,摘录的各大门派掌门对此的看法,都基本如上。
奇怪的是,扫荡一圈的墨湘并没有再向远处破坏,而是又一次回到了韬岭寒潭畔。凶殁已然杀得兴起,张牙舞爪颤抖长吟,渴求着更多的鲜血。墨湘提着它静静地站在寒潭边上,明明感到寒气正深入骨髓,却没有为之痛苦。
“凶殁……下一次,换个好点的主人吧……”
墨湘一直合不拢的嘴突然改变了弧度,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撇了撇,恍若自语般吐出了这样一句话。随后,他将凶殁用力向前一丢,在凶殁飞出的瞬间,默默地念了一个咒语—--
凶殁安静地掉入湖中,没有了声音。但墨湘知道,它应是再也无法出来了。
如此甚好。
因为……自己也,快要再也无法醒来了。
“真是让人愤慨啊。”疏影看着卷宗大摇其头,“无论什么时代都不乏这样的入魔障之徒如此草菅人命祸乱苍生。司绶,你不觉得虽说那柄剑的确在助纣为虐,但将灭世之举推到它身上实在不公吗?”
“是。”司绶颔首而笑,“人犯恶行与剑何干?虽说它所迸发而出的力量委实惊人,但如若落入心存善念之人手中,也未必会成为如此令人谈之色变的凶器。”
“嗯。”疏影垂下眼帘,突然略显忧心,“但我只是有些担心,这剑或许当真是继承了墨家的那份凶性也说不定。万一它如同我们曾见过的灵异之物那样,确能让人心智错乱走火入魔,犯下滔天大罪该如何是好?”
“这并非全无可能。”司绶继续点头,“身为铸剑师的那个墨家后人,据说也在弥留之际用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将其封印了起来——虽然不知道是在哪里——但是,作为主人都保留了一分忌惮,足可推测剑本身亦有古怪。”
“经过了三十三年,这把剑终于再度出现于江湖之上了……”疏影轻轻地抚摸着纤细的象牙扇骨,“而且携带它的那人,竟是和韬岭墨家有着各种纠葛的,柳雪庭的疑似传人……”
“我倒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安白淡定地开口道,“而且,根据收集整理的史记,我们发现了颇值得推敲的地方,不知疏影你愿听其详否?”
“当然,尽管说来给我听吧。”疏影用扇子掩口,笑得眉眼弯弯。
“韬岭墨家……或许,并未被赶尽杀绝。”
扇子后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然后疏影放下扇子,饶有兴味地托腮点头,“这个,我之前也想过了。根据各方资料记载,确认了柳朝三十年,韬岭墨家死亡五十一人——虽然有不少已不完整,但仍能辨认出来。”
“嗯。”安白笑眯眯地拿过泛黄的折子,“而这本柳雪庭主手记则是柳朝二十七年留下的。手记上载,内乱事件平定之后,韬岭墨家牺牲冻子加四位大长老共计五人,余下五十二人皆不予追杀。——换句话说,如果韬岭墨家是全灭,那么,实际死亡应是五十二人,虽然这三年间是否又死过人我们并不知道。”
“之所以会稍感扑朔迷离,是因为后来这五十一人的数目,没有哪条消息明确表示包含杀人的那位墨家后人在内。”司绶眼神微微一闪,“因为有传闻说,杀人者在弥留之际封印了那把剑,所以一开始我想当然认为,他必定在那之后便是死了。”
“司绶的意思是……”
“五十二人在三年期间因死过一人刚好减少为五十一人;五十一位死者中不包含凶犯;五十一位死者中包含凶犯,但有一位被害之人死里逃生,下落不明;韬岭墨家其实根本不止五十二人——这些可能性皆无法否定,所以不能断言韬岭墨家就此绝后。”司绶合上书卷,淡淡地说。
“柳雪庭主的手记还真是帮忙甚多……”疏影抚掌大笑,“总觉得我们快成衙门太爷了。这些事情,就算分析得再怎么有理,都不是事实,亦不可能对外说出吧?”
“嗯,所以我也只是拿来充当谈资,让疏影君见笑。”司绶抬袖掩口,落落大方地回以一笑。
“说来说去,其实就是——那个携剑现世的人,实在有必要好好查一查身世。真是柳雪庭主遗孤那还好办了,如果是韬岭墨家的遗孤……”安白耸了耸肩,“善哉!悲哉!呜呼哀哉!江湖要自求多福了。”
“交给我吧。”疏影转过身,“虽然之前那句话不是说假的,但这次我倒觉得,对方不像是那般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疯狂之辈。”
“疏影君看人一向很准,我信你。”司绶平静地点点头,目光里浮起一片沉稳如水的托付之意。
初次睁眼,便被主人握着,在腥风血雨火海烈焰中厮杀前行。主人笑得那么开心,杀人是那么开心的事情——自己生来,为了这么开心的事情,是多么好啊。
凶殁也很开心,积极地配合着将自己锻造出来的少年,犹如毒蛇吐信般激射杀气,剑光如匹练纵横交织,电光火石之间已有数具尸体轰然倒地。它与主人一样,享受着初睁眼睛时便迎来的盛宴,这仿佛为了庆贺自己的诞生与苏醒,而特意安排的炼狱狂欢。
然而,就在主人打算一剑刺穿墨明渊的心脏的时候,剑尖却在心口不足半尺的地方停住了——它想,主人是把这个人让给自己杀吧。于是欢呼着爆发了灵力,火光冲天而起,那个人连一声哀号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在炽焰里灰飞烟灭,片片凌碎。
但是,主人的笑容在那时猛地僵化了。他看着丧生于火中的那个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微微抽搐着,似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表情才好。
过了许久,他又一次注视了自己,然后恢复了刚才的笑容——只不过更夸张,更豪放,更疯狂,更……撕心裂肺。
“杀了吧杀了吧杀了吧杀了吧杀了吧都杀了吧——!!!”
千人的血与泪与魂与绝望,千人的死与灭与亡与寂静。那是哪怕作为一柄剑都无法忘怀的夜晚,直到剑主提着它站在湖旁边,怆怆然念出封印咒的那一刻之前,它都还处于烧得发昏的狂热之中。
转瞬,寒彻透心。缓缓下沉。剑灵大骇地透过湖面看上去,看到了剑主浑身是血地颓然倒下。
然后便断裂了,先前明明能感觉到的那不顾一切的狂喜灵魂,此时已然离开。要去哪里却不知道。
为什么……?
只来得及想这么一瞬,剑灵被迫陷入了沉睡之中。
…………
“为什么。”
有点茫然地盯着眼前的金眸少年,剑灵用疑惑而冷硬的腔调说出了解封之后的第一句话。
“啊……”征圣坐在冰狐族落里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将烤干的衣服慢慢套回身上,听到身边的剑灵这么发话,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想要把剑。”
“……?”剑灵依旧糊涂。既然想要自己,为什么还要封印自己这许多年?
“不知道为什么……”征圣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然后将发带重新解开又绑了一下,“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这剑我要定了。如果你不高兴的话,可以告诉我,怎样你才愿意为我效力?”
剑灵盯了他一阵子,发现他的面孔和主人并不同。换言之,这位解开封印,带自己回到现世的新主人,和原本的主人已不是一个人了。即便如此,他内心的疑惑还是不能得以解决。
“我要去找我第一个主人。”凶殁用爪子挠挠脸颊,“我有话问他。”
“好啊。”征圣点头,“我带你去找。你的主人叫什么?男的女的?今年贵庚?相貌如何?”
“………………”凶殁像傻子一样地瞪着他。
“难不成是都不记得了……”征圣苦恼地托腮,“这可难办了。我这边也有要事待办。”
“那我还是先跟你走吧。”凶殁简单地想了想,表示先后顺序无所谓。
“真的?”征圣很是兴奋,“那么,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我专属佩剑,即便是剑灵模样的时候,也要听我号令——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嗯。”凶殁点了点头,“等你事情办妥,就替我找我的第一任主人。”
“但是……万一,他那个……已经不在该怎么办……”征圣歪着头看他。
凶殁心里咯噔了一声,脸上还是冷若冰霜:“那至少也要见到墓碑或尸体。”
“万一死在江河湖海葬身了鱼腹……或者山野森林里被猛兽给……”
“杀了你。”
“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当年那片屠杀带来的狂热几乎湮没了一切,他甚至没有好好记得主人都去过了什么地方,只知道一路杀戮。征圣看着他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他要比征圣高很多,所以这个动作让两边顿时都觉得别扭。
“咳,那个,放宽心吧……”征圣收回手,“我与你同样,也有虽然模糊不清,但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之事。尽管日后还有很久,我相信必能水落石出。”
凶殁瞄了他一眼,回过身去,嗤啦一声消失在空气中,留在原地的便是那透黑的剑。
“这算是……答应了?”征圣苦笑一声,伸手将剑提起,别在腰间。注视着那柄剑他默默地想,或许自己现在迫切想弄清楚的事,又多了一件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