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地平线稍露一沿,洒出薄薄曙色。新都市玄木坡四段的蝉菜公寓大门被人用钥匙近似粗暴地捅开。
兰斯洛特穿过门厅,从安全出口跑上六层,推开自己居所的门将它再次沉重甩上,当闷响声同时回荡在外面和眼前狭长窄小的走廊之间时,他像是骤然脱力一样,一口气泄出来软绵绵靠在墙壁上。
这条长得有些离奇,把整个房间变成密室杀人最佳户型的走廊,布满了结界和魔力屏障。若有敌人从玄关突入直达起居室,必将被这四米之内的严密防守折腾得狼狈不堪。戒备万全的公寓是兰斯洛特的工房,也是全冬木市对他而言最安全的所在。
回想起自己的Servant在冬木教会门前暴走的一幕,兰斯洛特余悸犹存。不知道Berserker中了什么邪,当他感觉到那边有两个从者的气息时就着急了,一迭声命令狂战士赶快撤回,可对方根本不听从命令。
而后便遭到了敌人的盛情款待。
身着深红软甲的Lancer和黑色铠甲的Saber,一左一右迎击毫无章法直扑而来的不速之客。Saber没有用剑,他身姿灵活地欺近到Berserker的旁边,侧身用肩膀一靠就将强横的狂战士撞开数步,紧接着再次迈过去,左臂挡下力道惊人的拳击,猫下上身右肘一回,以几近刁钻的角度狠狠杵向Berserker的侧肋。与纯拼力道的狂战士不同,剑士的英灵是深谙近身格斗技巧的专家,打斗方式虽然质朴得很难看透是哪家门道,威力却不容小视——身量瘦小的男子只吃了他两三击就踉跄着被打退了一大段距离,Lancer顺势从旁袭来,短枪像暗杀的匕首锁定要害冷光森然,Berserker狂吼着回拳捶向枪刃,持枪的英灵却颇有余裕从容闪避,再一个反手斜挑就让Berserker的腰际又挂了浓墨重彩的一道伤,Saber不依不饶地向下盘袭击,人还没到面前已经一伸长腿绕到后方迅疾扫去,将因伤而无法及时跟上状况的Berserker绊倒在地。Lancer的短枪先发后至,暴怒的从者不甘地咆哮挺身举手相迎,竟硬生生地夹住了直逼心口的枪刃,眸间浑浊的火焰疯狂跳跃。
但结局已经不言而明。末路将至。Saber只要轻松地补上一击,Berserker就会彻底从圣杯战争的战场退出。好不容易才赶上来的兰斯洛特,几乎没有过大脑地将手用力挥下—--
「回来!Berserker,和我一起撤退!我命令你!」
「■■■■——!!!」
撕裂般锐痛从手背上窜起,令咒随之消失了一枚。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的人偶,狂战士有些仓皇地被迫从战圈里剥离,退回到自己身边抓着他向反方向逃跑。他感到自己的腿狂奔得要从关节处脱开,握着自己手腕的从者的手冰冷颤抖,不知到底在压抑着些什么。
Berserker是不需要介意其目的和愿望的无理性从者,是最纯粹的战斗机器。只要能承载他暴走时的消耗,就可以利用他顺遂地战至最后。
没必要交流,也不需要了解。这是参加圣杯战争的Master,对狂战士最普遍的看法。
可在兰斯洛特眼里,早在最初与Berserker——或许还可以称呼他间桐雁夜——相遇的那一刻起,那些就都已变得再不一样。
「早上好……Caster。」
「啊……唔。」
「声音好像没精神,魔力还没恢复吗?」
「当、当然恢复了!你以为我奉陪一晚上是为什么啊?笨蛋!」
「那就太好了。」
「……。」
迪卢木多站在铺满晨光的厨房里烹饪早饭,听着空气里透出小从者有点不好意思的用鼻子哼出来的声音。
今天要去医院为古兰老人送病号餐,顺便换下玛莎太太让她回家休息。锅子里冒出袅袅热气和香味,安静和平与战争不相协调的温暖气氛让他不由得暗自感叹昨夜和Berserker的死斗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说到做梦——握着炒勺的手稍稍一顿。男人抬起头,额发被窗户漏进来的凉风吹得一动一动。
在为Caster补充了魔力之后的睡梦里,好像看到了关于这个从者过去的事情。虽然异常短浅,可那确确实实属于韦伯·维尔维特的记忆。
坐落于英国的时钟塔——横亘千年的岁月,即使现在翻修了数遍,也能从其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中嗅出时光留下的陈旧气息。那是全世界魔术师心向往之的最高学府,魔术协会亦坐镇其中,掌管操持着魔术界的诸多命脉,让凌驾于常识之上的神秘力量化为不为人知的暗流,贯通至今。
属于韦伯的对他影响最深刻的过去,烙印在回忆里的故往,便始于此。
梦境里时钟塔的内景并不清晰,反衬得少年小小的身影更加鲜明。他无时无刻不抱着一叠书——有时甚至高过了他的头顶——在宽大寂寥的走廊里穿行。迪卢木多看不到韦伯与同学说笑和探讨的样子,他总是独自埋头在图书馆里,阅读、研究、撰稿、修改,周而复始。
……永远都是一个人。
虽然没有在时钟塔里学习过,但迪卢木多通过书本记载也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出身决定地位,血统判定贵贱,魔术能力优劣程度只要看家世便一目了然。现今这一不成文的法则影响力虽已减少,在当时却有如金科玉律无可否认。
为了撼动它,韦伯孜孜不倦地进行着各种学术上的拷问与质询,论文一篇篇往上递,然后再一篇篇被打回、撕掉,有个讲师甚至看也不看就将其付之一炬。
心高气傲的贵族魔术师们,自然不能容忍一只手就能数清其家谱的菜鸟魔术师,对他们世代传承的魔术刻印的实力横加挑刺。
「这一个那一个,都把我当笨蛋!他们只是在嫉妒我的才能罢了!总有一天我会证明自己,会让他们都看到我的实力……」
连交流都拒绝的单方面打压,自尊受到蔑视使得愤怒愈演愈烈,韦伯·维尔维特憋了一股劲,夹杂着对魔术知识本身的热情,卯足全力在时钟塔忍耐着继续研习下去。
尽管单论魔术资质,确实没有办法与经年累积魔术刻印的名门子弟相提并论,但他相信着自己的能力总有一天会得到承认。因而无论被无视被践踏到什么地步,他都不能容忍自己低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有一天,遭到了无法逆转的巨大冲击为止。
那是在古早魔术史上几近用鲜血描绘下来的触目惊心的一页。
其名为,『时钟塔之溃决』。
四五个势力不相上下的贵族争权夺利达到高峰最终爆起的魔术师战争,与同一时期圣堂教会对蔑视神祗冒渎圣灵的『异端』魔术师们发动的大规模讨伐所交织在一起,引发长达一年的流血厮杀。在被战火与硝烟熏成浓重黑暗,恶念阴谋如影随形,敌我难分朝不保夕的三百六十多天里,每日都有数不胜数的人被卷入牺牲。归属于任何一位贵族出身讲师的门下弟子,都难逃遭到牵连的命运。
……韦伯·维尔维特,就是活在那个时期,然后死于那差点让魔术界四分五裂的异变吗。
还是说—--
「喂,发什么呆呢?要糊了啊!」
「啊啊……」
一声大喊让迪卢木多回到现实,忙把粘锅的食材翻炒了几下,匆匆盛出来装入便当盒。
梦境本就无法完整保留。被Caster一喊更是彻底躲回了意识深处,再也没法挖掘后面的事情。但获悉了自家从者来自什么样的时代,或许此后就能有更多线索可寻。将带着余温的漆盒放进袋子提起来,男子为自己的分心自嘲地轻笑一声,抬头招呼着他的Servant:
「走吧,Caster。今天回家时换一条路,这次我会很小心。」
「……哼,真打起来的话我也不会怕的。」
「你啊。好了伤疤忘了疼吗?如果是面对三大骑士职阶之类的近战Servant,你觉得胜算能有多少?」
「……」
Caster僵硬地闭上了嘴。迪卢木多故意忽略掉他的不满,一边拉开门一边最后检查了一次防护的结界,然后站住不动,直到Caster瓮声瓮气地开口。
「你就是对我没有信心对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
「反正——反正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你都看到了!刚才的话不就是那种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太浮躁。这和我对你有没有信心无关,不管多强大的Servant,在没有胜机的状况下随便冲上去都只能演变成不明智的送死。」
「我……」
「我没有告诉你Berserker的数值,但你很明显已经看出了实力的差距。和他交手是什么结果你也很清楚。下次碰见更强的Servant的时候,我们需要更周全的至少能确保退路的策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嘴硬逞强就行。你要是随便乱来,我会拿令咒阻止你。」
「你……是不打算让我战斗了吗!?」
「不是不战斗,是不打根本打不赢的战斗。Caster,战争需要胜利,但更需要先生存下来。你必须和我一起活到最后。……像昨天晚上那样险些让两个人都死去的事情,绝对不许再有第二次。」
「……」
扶着金属的门把手,迪卢木多侧过头。他知道Caster就在身后,甚至可以想象出对方气鼓鼓的脸和东看西看就是不正视他的眼神。
被Master直白严厉地批评后,像是反复想了很久一样,小从者的气息终于慢慢趋近平稳。理智上承认着迪卢木多的话语,感情上仍赌着气的少年一声不吭。
但迪卢木多似乎感觉到,Caster轻轻地点了头。
俊美的魔术师放心地扬起嘴角,将门打开。
晨晖像连成片的金粉一样迎面洒过来。外面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天气。